在实验室生存的十几年里，你的记忆如同切段的黑白默片。墙壁、灯光、皮质病床、绳索、针管、药剂，还有一张张日夜不停出现在你身边的人脸。苍白无色，哪怕是站在灯下，也如同被淋上了一层白漆。那些无色的鬼魅培养了一对又一对的成功试验品并将他们送入白塔。他们是与你同时被送入这里的试验品。他们的颜色也被尽数抽干，而后飞蛾扑火似地陷身于如今泥泞腐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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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唯一可被你辨别的色彩来自对面实验舱的一双眼睛，每次路过那里，你都能看到那双眼睛透过狭窄的玻璃窗口望出来。那双眼睛的情绪明灭不清，但总归不会是同情。因为它和你有着一样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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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经在实验室为数不多的科普书目中见过这样的说法，若是在宇宙中观测到紫色的星云，那里就可能存在生命。

因此第一次和夏以昼说话，你艰难吐出的字句如同乱码，但总归还是颠三倒四地输入他的系统。

你说，眼睛，生命。

你不知道他那时是否懂得你在说什么，但从那天开始，你们想尽办法在不用参与试验的时候呆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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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你和夏以昼都明白，如果试验成功，两人最终会成为白塔中的一员。这世界需要你们这种人，如果没有，那就制造。相互牵制，虽生犹死。但或许是因为命运相连，两只陌生的小兽甘愿收起爪牙，蜷缩在一起相互舔舐伤口。

那曾经让你痛恨的共鸣能力在哨兵改造试验中变得愈发令你难以忍受。无限放大的噪声充斥脑海，再细微的动静也不放过你分毫。回响不断，时时刻刻如同磨刀凌迟着你的精神和身体。

有天你在实验舱里听见针管扎破皮肉进入静脉的声音，血液冲刷着针尖，卷走了注射进去的药剂。你听见夏以昼的身体肌肉在猛然紧绷中嘎吱作响，你听见他骨骼断裂生长的咯咯声，你听见他吞咽又溢出的呻吟。而后那难以言喻的痛苦就这么被你分去，他的每一次抽搐都让你颤抖，眼泪顺着脸颊留下的时候恍若利刀割过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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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疼痛让你怨恨。

恨、恨。

为什么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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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过后你和夏以昼便被安排在一个更大的实验舱里。狭窄的玻璃方块变成一扇巨大的单向窗，角落里红眼的监控摄像头日夜不停歇地旋转。你们两人分据各边，很长时间以来让沉默包裹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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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夏以昼是目前培养出来的最强大的向导。你不会是他唯一的哨兵人选。

那天开始你又痛恨起自己仍然无法掌控能力的现实。如果自己足够强大，那么曾经无数次看向你狼狈不堪病痛躯体的、拥有生命的眼睛，会不会永远注视你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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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规训。温水煮青蛙的谋杀。

你不敢再看向夏以昼那双拥有唯一色彩的眼睛，那双会让你清醒着沉溺的眼睛。以往虽然无用但从不曾被你放弃的反抗在那之后被你压制在身体里。喂到嘴边的药丸、触碰皮肉的针头、勒紧脖颈身躯的束缚衣——接受，全部接受，如果最终的结局是让他成为你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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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旁边收了摊的小贩推着水果车晃晃悠悠地离开，一颗红嫣嫣的苹果咕噜咕噜地滚落，果肉同地面接触的声响几乎是炸开在你耳边的。它拖着伤痕滚到你们脚边。

“夏以昼。”你忽然开口叫他。

“……什么？”

“你还记得很早之前我们看过的白雪公主的故事吗？”

他的视线随着你看向那颗遍体鳞伤但却依然诱人的苹果，而后抬头看你，等待你继续说下去。

“你觉得，那颗苹果一定是有毒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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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等他回答，你向前迈了一步，脚尖抵上他的，只要抬头就能咬住他的喉骨。于是声音在两人之间不再以声波的形式传递，而是化作胸腔的共鸣，让两颗残缺的心脏在维持生命时隐隐作痛。

手指插入他的指缝中，在他无意识的牵引下十指相扣，另一只手覆盖在自己心口上。那训练过无数次的共鸣能力仍让你有所不安，但面前的夏以昼就如同过往每个日夜，是清醒和沉沦中将你拴束的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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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不是的?！?/span>

不久前绽满了整个夜空的烟花灰烬还未散去，递交在两个孩子之间的烟花棒仍在眼前闪烁。你闭上眼睛，胸口的那只手里空无一物。另一只被夏以昼紧握着。

“如果拿到苹果的不是白雪公主，那么苹果可能就没有毒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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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渐形成的星星点点在合起的眼睑上聚成一团，而后随着你每次心跳带来的身体震动炸裂开来，在黑暗中迸发出万彩的光。鼻尖被烟火缠绕着，身体被坠落的火星灼烧出了细细密密的坑洞。

那是烟花。

你凝神想要更进一步去看，然而光芒愈发刺眼，烟火气几乎要将鼻腔淹灭，灼烧出的坑洞在皮肤上连缀成片，组成燎原的野火。原本无声的烟花在耳边疯狂炸响，从管道里爬出那一瞬间的惊恐再次慑住你的魂魄，身体抖如筛糠，脊背绷紧到疼痛席卷全身。

——睁不开眼睛。

呼吸被囚禁在体内，胸腔只起无伏。哪怕是看不到，你也能够想象自己如今多么狼狈。可“狼狈”这样的概念只有在他人旁观时才有意义。是谁在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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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被一股力量猛地拉进一团温暖之中，它包裹住你。光点、烟气、坠落的残火，以及噩梦般的爆炸声瞬间消失，如同坠水，密不透风的液体包裹着耳膜。

贴近你耳畔的唇什么都没说，只有鼻息缓慢地拂在脸颊上。

蓦地睁开眼睛，夏以昼耳鬓的硬发刺进你眼角，疼的你眼泪直流，那头如他一般沉默温润的象荡漾在你眼前的氤氲里。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要把过往没能拥有的生命都吞噬回自己的身体。

“好了，好了。”抚在你后背的手轻拍着，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念睡前故事，“看到的烟花是什么样子的？”

你想夏以昼真是当哥哥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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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关进同一间实验舱那年，你大抵才十岁，而夏以昼也没比你大上多少。为了实时监控检测你和夏以昼的改造情况，实验室并没有采取传统白塔对哨兵应有的善待方式。他们把实验舱的白噪音设置彻底关闭，这意味着，如果要你无恙地活下去，起码不至于崩溃疯魔，夏以昼必须采取措施，而你必须接受。

第一个夜晚的痛苦你至今想起来还会绝望发抖。牙齿在口腔里碾出血腥味，耳鼻口眼被红色弥漫，附着在你身体上的精神体无法成形，但却能发出足以震颤你心魂的尖利叫声。

那时实验室对夏以昼的改造也还没有完成，他的象无法随他心意出现。他跪坐在一旁看着你蜷缩成一团，两只小手从耳朵磨到眼鼻上，都是徒劳。

皮肤被血泪还有无法控制的口涎泡得惨不忍睹，他想要触碰你，却迟迟不敢下手。那时他想，这么小的一个人儿，好像一碰就会碎成无法拼凑的一滩。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他无知无觉的向你爬蹭过去，犹豫颤抖的手被你一把抓住，指甲陷入皮肉，那逐渐蔓延的红色不知是你的还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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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救我，求求你。

你说，不然就把我杀了吧，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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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残忍的请求何以从一张仍然保留着孩童软糯的嘴巴中呕出？

他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颤抖着双手把缩成一团的你抱进怀里。被剪短的碎发铺在你脸上，和垂下的睫毛纠缠在一起，鼻涕眼泪还有血水糊了一脸，你睁不开眼睛，伸着手去抓他的臂膀，试图把自己藏进他的身体里。

那是夏以昼第一次恨不得立刻冲向那张他无比抗拒的实验台。他想要把那些仪器全部插进身体，吞下那些颜色不明的药剂。

只要能让她好一些，他想，只要能让她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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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臂膀环绕住你被汗完全浸湿的脑袋，你的脸就这样埋在他心口上。双手覆盖你汩汩淌血的耳朵，那血液就顺着手肘不断滴落。胸口那片蓝白的衣料被你染红。温度太烫了，烫得他痛，烫得他压制不住弥漫在鼻腔的酸涩，眼泪就这么簌簌地掉下来，落在你发间，顺着裸露凸起的脊骨散开。

“下雨了?！?#22768;音被自己的呻吟勒得四散开来，钻入夏以昼心口。

他压着哽咽，将你搂得更紧。

“嗯，下雨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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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哪怕是真正下雨也是徒劳。他的泪不足以淹没你的感官。你仍旧将牙咬得咯咯作响，目眦欲裂地看着他被你的血水浸红的胸口，颤抖变成痉挛，近乎嚎啕大哭。

哭声掩住了你耳边再也无法压抑的呜咽。两人相拥的样子，如同头尾相嵌的两只螺。

忽而有温热抚过你的眼睫，那些在眼睑上挖出鲜亮枯井的光点熄灭；有比夏以昼的手更加宽厚的覆盖上你的耳朵，那些如同老旧电视机屏幕上凌乱的雪花斑的声响弥散。

你艰难地睁开眼睛去看，视线越过夏以昼被你蹭得一塌糊涂的肩头，宽大如扇的象耳上是波荡起伏的光路与血管。

“象……”

嗓子已经哭哑了，声音钝刀剐肉似从舌面上蠕动出来。然而夏以昼却像是没有察觉一般，他只是发现你不再挣扎哭嚎，手掌抚着你的后脑，在你耳边呓语似地讲着什么。

在那如同劫后余生的寂静里，他给你讲了一夜的睡前童话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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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已逝，如今他仍用那样的语气在你每个失控的边缘拉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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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看到的烟花是什么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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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被气息打乱，但你仍然努力调动脑内有限的形容方式，想要回答他，想要告诉他你眼里的烟花是什么样子的。

“炸开的、盛着液体的玻璃器皿?！?/span>

他没有停止手上的安抚，环绕在你腰间的臂膀不知不觉加重了力气。

“玻璃碎片会在灯光下呈现出很多色彩?！?#20182;回忆着你们过去曾经打碎的器皿，语气颇为认同。

“还有被堵在通风管道之后的火光?！?#20320;抬头看他，被极端噪音刺激出的泪水和鼻涕尽数蹭在他胸口。

夏以昼用指尖沾去了你将落未落的泪珠，而后低头用舌尖舔去。

他说，你看，你的能力很好用。这世间万物都有其自身发展的规律，甚至每个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世界，有着独一无二的振频与语言。只有你可以了解他们，模仿他们，感受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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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你要学会使用它，不要任它摆布。你相信我。

于是那个外面灯火通明、万家庆贺的夜晚，你在封闭的实验舱内第一次主动用指尖触碰自己的心口，震颤从其中辐散开来，蔓延至实验室的各个角落。闪烁的红眼灭了，单向玻璃失了色，高高在上的白炽灯泡被黑暗吞噬，往日规律自在的脚步变得凌乱不堪。

黑暗中你望向那双注视着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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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我走吗？”

他那样自在地坐在一片狼藉之中，一条腿的膝盖微曲，手肘放于其上，掌心缓缓朝你摊开。

“你需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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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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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的喧嚣愈发躁动，眼、鼻、口无一不被嘈杂与混乱折磨着。眼角、鼻下、耳垂有温热划过，啪地滴落在脚背上，顺着脚面的沟壑滑开，像是灰烬中的血莲。

他身后的象在游荡的波纹中逐渐成型，一双温润的眸子同他一样望着你，象鼻向前伸展着，重叠在他的掌心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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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需要他的。你想。

可是那仅仅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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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你?！?#28151;乱只能保持一段时间，命悬一线无法容许你去思考那些细微的情愫。你想只要夏以昼和你走，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好。”他这样说。没有一丝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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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鼻将你们卷起，心口的能量弥散至四肢百骸。过去从未显形的精神体由一团无序的混乱幻化成尾尖卷曲的爬行动物，蜷缩在象背上，与它的精神触丝纠缠，融成了与象相同的颜色。那些要人命的声音与感受尽数消散，象耳似乎垂于你的脸颊两边，象尾末端的长毛轻扫着你的脊背，那麻意近乎让人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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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最终还是放在两人的掌心，衔于你们口中，齿痕交错的瞬间，红妍的苹果染上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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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这个夜晚，你仍然选择相信他的话。去使用它，不再是为了逃离，不再是为了如此要命的事情。

只是因为，想要拥有属于自己的烟花。